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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扑面而来

张离
沪申画廊艺术总监

封岩的画面直率地完成了“看见”,却让人有“视而不见”的感觉,这是因为他传达了更宏观尺度之上的“看见”。 封岩传达的是世界整体的声音,他以影像为手段展现了比常规视点下的事物更具有普遍性和完整性的信息。在这种影像当中,封岩的目光是无数条探针,并不仅仅集中在某件事物上,而是平行地、无差别地针对所注视方向的整体空间。他没有刻意突出能够撩拨到观者已有经验的那有限的几束,而是让这些探针整体地发挥作用,这个世界随之被阐释为更宏观的样貌,而不是以人的取舍来定义的有限的样貌。封岩依靠的不是全知全能,而是他丰富的阅历,尤其是他对视觉意义的反思,以及在长期大量的文学阅读和写作实践当中沉淀下来的关于生命和世界的认识和体会,这使他镜头中的画面能够带领观者进入到被屏蔽和遗忘的真实,并且在转换到下一个主题和场景的时候非常自如和简洁。

真实是人们的意识加工后的结果,是人们在寻求存在之意义的过程中不断强化的信念。人们依赖意义甚于依赖面包,世界在人们的感知中被识别为意义的载体。为了强调这一认识,也为了传达和沟通,意识的客体被奉为真实,以达到通行和有效的目的,并且迅速地被当下的利害观念所覆盖。然而人的生存充满了差异性,不同群体本能地从各自的位置和立场认知这个世界,不自觉地做出取舍,使得不同的人群各自拥有自己的真实,并且转化为具有倾向性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在这样的情形中,对各自真实的认定必然带来群体之间的对立冲突,而只有跨越不同群体间的界限,以更高的角度,以更本源性的追溯,才能超脱于狭隘和偏颇,并且扩展认知的维度。 封岩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的层面为观者以至于为视觉艺术的经验世界带来了更宏观意义上的真实。封岩作品中的场景和物品超出了一时一地的意义,而是在时间的绵延中传达出人的情感和省悟。封岩的角度是整体性和超越性的,他对世界的把握具有纵深的尺度,同时对视觉心理的作用有丰厚的经验。封岩对他画面中的场景和物品并非不做评论,他只是没有把直接的、排他性的观点灌输给观者。他深入地发掘事物的内涵,将凝聚时间历程的生命迹象揭示出来,如同打开被顽石所封禁的化石。封岩让整个世界扑面而来,而不是局限于其中的某个方面。

封岩的影像是一个自洽的独立世界,平行于人们所认知的自然和社会。他将视觉元素和影像表达围合成为一个个体,并且不断让它生长、扩展。在这个平行世界中,情感、观念、态度等等元素与观者各自所认知的现实发生着无限次的连接和互动,它们互相映照和激励,使观者得到了一个从固化的现实出走并回顾自身的机会。这并非是指封岩建立了一个理想中的乌托邦,与此相反,封岩的影像世界对应于这个世界更高层次的真实,是对意识的反省和批判,更是对真实的找寻和触摸。

封岩画面中的具体细节驯服地服务于整体感和现场气氛。他从细节入手,所有需要传达的信息都密布于精微的构造之中,然而他的画面并非局部和细节的堆砌,而是在最终结果上呈现出有时间感的整体氛围,展现了万物构造于宏观时空之中有力的声响。这种颇为神奇的效果来自于他对现场光的把握和运用,他即使在拍摄中使用人工照明也力求达到自然光的效果。自然光成为封岩作品中表露真实的密码。无论是室内或者室外,自然光线总是连接着无限广阔的世界,分割着时间和空间。

在今天越来越多的摄影艺术家专注于各式题材的田野调查以生成报告式的系列画面,与之不同的是封岩更注重单幅作品的力量。虽然封岩的作品仍然是以系列面貌出现的,但就单幅作品来说,反复取舍和推敲形成的画面构成制造了带有永恒意义的经典性,并且带有封岩在他深厚的视觉经验下经过反复锤炼的个人内涵。作品的立意、选材、构图、空间氛围、浓淡虚实、色调等等,包括留白、制定尺寸、打印输出、装裱配框等辅助手段都精益求精,在细节中走向极致。然而封岩的作品并不繁复,相反的是他做到了极度简洁,在取舍减省的临界点上达到画面语言的准确和力量。

2004年,封岩停止了长达数年的写作,开始影像创作。《秩序》系列是他以摄影为媒介对现实世界进行切入的入口。《秩序》聚焦了日常性之中意愿的偏差和背离。在自然法则重新返回人的活动场地并发挥作用之时,“无规则”的场景和遗留物显露了更高的秩序。在这里人们可以对习惯下的“视而不见”进行反思,体会到人类活动的意愿和结果在更广阔的世界中所处的位置和层次。从《秩序》系列出发,以相同的角度和逻辑,聚焦于权力符号的指代,封岩发展出了《权力》系列。权力是意愿的体现和实施,所有的信息和指向性都会被加倍放大。封岩是以更宏观的角度和视野审视这些带有对抗和冲突性的焦点,使其在公共性和封闭性的开合之间释放由摄影语言构造的能量。

《山石》系列贯穿于2006年至2014年,并且还有可能继续。封岩从早期对山石的人工制作痕迹的关注变化为后期对山石局部肌理的关注。这一系列的早期仍然延续了《秩序》的语言逻辑,立意于自然与人工的中间状态;后期则延续《迷幻的竹子》系列的构造方式,表现山石肌理与“胸中丘壑”超越时空的连接。2009年开始的《迷幻的竹子》是对视觉语言的提炼,是对无意识和随机性所产生的心理效应的研究。这一构造方式也在2014年的《绘画之侧》中表现出来。本来可以作为人工性的极致的绘画作品,在这里因为人为意愿和目的的抽离,显露出了物本身的意愿和真实。这三个系列同时也跨越了物品、图像、绘画、雕塑以及影像语言这些范畴之间的界限。

2010年的《纪念碑》系列仍然是从日常性出发的。与“视而不见”的《秩序》系列不同,对于《纪念碑》中的日用品,它们服务于人的功能已经成为过去,画面中凸显出来的是它们本身的物质属性。家具和器具脱离了功用,在去除了人的尺度之后,如同建筑物那样被观看。它们是人类意愿的遗迹和纪念物,它们的庄严挺立代表着对过去的审视。同样在2014年的《唐陵深草》系列中,对历史的凝视并没有被封岩表现为对那些雕像、墓表等人工纪念物的关注,封岩将镜头转向了在自然法则统御中滋生和蔓延的草丛和灌木。这些植物所在的地点因为历史而特殊,然而当历史失去它特定的意义时,这些植物以及这个地点仍然会具有它们自身的特殊。

封岩镜头下的物品和场景产生的意义并不仅仅依存于他精心设定的距离和焦点。在人们众多的观念世界产生碰撞冲突,进而产生裂隙并分崩离析之际,封岩的影像世界以它深刻的内涵瞄准并切入了这些观念的边界,把它们引入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同的集群可以互相包融,裂隙和碎片得以弥合。封岩一直所祈求和寻找的世界在他的各个系列中以不同的面目呈现出来,这样的成就和境界来自于一个视觉艺术家长期培养出的素养和灵性,也来自于对世界深入的体察和关怀。

观者可以从封岩的作品中去重新审视摄影的属性。在封岩的作品中,摄影可以是一种选择,一种对观念和物像的选择;也可以是一种意识的汇聚和突变,一种对界限的超越和重新定义。摄影可以是关于过去的留存和纪念,这需要时间的作用。然而封岩的作品能够主动地生成这种纪念性,在崭新的作品刚刚诞生之时便具有了时间沉积的魅力,这是因为封岩已经将充满了时间的真实倾注了进去。